山间有风

你也不必喜欢我。

他的大圣


文|山间有风

天上的蟠桃每三千年开花,三千年结果,当蟠桃成熟后,王母娘娘便会召开蟠桃盛会,请众仙品尝蟠桃,这年五行山的土地拿着拜帖上了天宫,甫一入殿,便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。
土地对这天宫的一切都不感兴趣,但他们的谈话依旧传到了他的耳中——说的是那从凡间闯上来的妖猴,他们嘲笑那只猴子不知天高地厚,骂他一个弼马温而已,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,想来应是将他当作笑话谈论。
这天宫其实同凡间也无甚差别,唯一的差别便是,这里的神仙全都长生不老。他们仗着自己活得年岁长久,全都自持身份,明里对谁都温和有礼,暗里却又互相较劲,谁也瞧不上谁,这样的事情着实无趣得紧。
不远处有仙娥在跳舞,嫦娥站在最中间,漂亮的脸上依旧是哀婉的表情,偏偏玉帝的目光焦灼的紧。土地看到嫦娥的眉间锁着淡淡的情愁,转头又看到王母眼睛里的熊熊怒火,接着无聊地扫视着殿上众仙,努力想找些趣事的时候,有一毛猴子闯了进来,手里拿着琼浆玉露,脚步虚浮。
想来这便是方才被众仙当作笑料的弼马温了,按理他应当不在邀请名单之列,出现在这里倒是让一众神仙不解起来,直到看守蟠桃园的天兵前来禀报,才知他竟胆大到偷吃了蟠桃,这六千年一开的蟠桃盛会竟被他区区一个猴头搅了个天翻地覆,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被他捣毁的七七八八,那些方才还嘲笑他不自量力的神仙,这会儿才觉出他本领高强,纷纷变了脸色。玉帝派了天兵天将前往,企图将他镇压,却都无功而返。
土地依旧躲在角落,看那些自恃法力高强的神仙被那猴头打得七零八落,先前的威风也被那猴子打没了,脸上只剩下屈辱和不甘。
土地喜欢那猴子,因为他身上放纵的野性和率直在这天庭已是几千万年未见过了,他的到来终于让这无聊的盛会有了些看头。
战斗持续了许多天也未结束,说来可笑,放眼整个天宫,那样多的神仙,竟是无人能与那猴头相抗衡,倒是那平日不被看好的二郎神杨戬有些真本事,最后还是太白金星去西天请了如来,才将这猴头镇压下来。
但看热闹的土地万万没想到,镇压的地方,正是他掌管的五行山,他心中有些忐忑,却也十分欢喜。

1
土地回到自己管辖的五行山时,那猴头已被压在五行山下,脸上是滔天的怒气和不甘,他气冲冲地冲土地吼道,“你个小老儿!可是来看俺老孙笑话的!”
“大圣,老朽乃是这五行山的土地,查看这片土地是老朽的职责所在,老朽绝无半点看笑话的心思。”说着土地盘腿坐到一旁,又从袖中掏出一壶酒来,朝大圣跟前递了去,“大圣可要尝上一尝?”
却见大圣眼珠子左右转了转,也不推辞,“拿过来给俺老孙试试。”
那之后大圣极少再说话,他将头埋在手臂上,身上长出青苔也不会动一下,像是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土地给他带了好酒来他也不愿搭理,仿佛在跟自己赌气。
这头一百年,倒也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,倒是一百零三年的某天,一个放牛的稚童路过此地,瞧见了他,便将牛放养在一旁,蹲下身把他身上的杂草全都拔掉,又用稚嫩的手将他头上的泥土拨弄干净,将身上的小外套脱下给他擦干净了脸。
待看清他的模样后,便坐到地上笑眯了眼,“原来竟是只猴子啊。”
见那猴子没有反应,他便找了木棍来,在大圣的头上戳了戳,大圣才缓缓睁开眼睛,赤红色的眸子将稚童吓得屁股往后挪了挪,咽了口唾沫后吞吐道,“你、你为何会被压在这山下?”
“哪来的黄毛小儿,竟敢扰俺老孙美梦!”大圣怒道。
稚童又将屁股往后挪了挪,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!”他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,“你为何会被压在这山下?”
大圣眼珠子左右转动,将他好一番扫视才兴致缺缺地回道,“与你何干。”说完便收回视线,再次埋头睡了起来,不愿理会稚童。
但次日稚童又来了,他依旧用木棍戳了戳大圣的脑袋,大圣醒来后已有些生气,却看见面前放了几个新鲜的桃子,那稚童颤声道,“我见你是猴子,应当是喜欢吃桃的吧?”
“你才是猴子!俺老孙乃是齐天大圣!”说着拿起了面前的桃子,不紧不慢啃了起来,那稚童坐在一旁笑眯了眼,“你若喜欢,明日我便再给你摘些来。”
大圣没有说话。
当稚童再次抱着桃子来找大圣时,不待他用棍子戳,大圣便出声了,“醒着呢。”
稚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,将桃子放到大圣跟前,看大圣吃得欢快,他自己也很是高兴,等大圣吃完桃子后,稚童问他,“猴子,你还没说为何被压在山下呢。”
大圣瞪了他一眼,“你个黄毛小儿忒无礼,俺老孙乃是齐天大圣。”
“那大圣,你为何被压在此地?”稚童改口继续追问。
大圣赤红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得意,“因为俺老孙大闹天空,惹得佛祖不高兴了。”
“吹牛,天上的神仙个个本领高强,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?”稚童不信。
于是大圣拔下猴毛,轻轻吹了口气,便有一名同稚童一模一样的孩童出现在眼前,大圣得意地说道,“这回信了吧!”
却见那稚童围着大圣幻出的娃娃左右观赏,还用手去摸了他的眼睛鼻子,发现这娃娃身上竟有体温,他拍着手哈哈大笑,“好玩好玩,真是好玩!”
大圣幻出的娃娃学着稚童的模样,也哈哈大笑起来。
待玩够了,大圣收回猴毛,看那稚童意犹未尽地望着他,便头一遭问了他的名字,“小娃娃,你叫什么名字?”
那娃娃眨巴眨巴眼睛,欢快地回道,“我叫阿牛!”
从那以后,阿牛每日都会来找大圣,偶尔下了大雨,他便会撑着油纸伞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,蹲在大圣身边,大圣笑他,“大雨天你跑来作甚?染了风寒变傻了才好。”
阿牛笑嘻嘻地回道,“不怕,阿牛身体好着呢。”话刚说完,便重重打了个喷嚏,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“这是意外。”
大圣表面虽是嫌弃的模样,暗里却悄悄捏了法术,将那些雨水隔绝在外,阿牛大声嚷嚷着,“大圣你瞧!这些雨都不会将我打湿呢!”
大圣偏过头,嗔道,“无知。”
待次日天晴后,阿牛捡了些木枝来,支在大圣头上,大圣问起,他说是给大圣搭个棚子,也好遮风挡雨,本想说他多此一举,却在看到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时住了口,转而哼了一声,便也没有阻止。
好不容易将棚子搭好,阿牛在一旁大口喘气,半晌问大圣,“大圣,天上是什么样啊?”
“就那样咯。”大圣敷衍道。
阿牛却指着天上的云继续问道,“那些云上面是不是住着神仙?”
“神仙住在宫殿里,不住在云上。”大圣回。
闻言阿牛转过头,“大圣,那些神仙是不是全都美貌无双,个个心怀慈悲?”
“美貌倒是美貌,心怀慈悲却是难说。”大圣看了眼天上的云,半晌哼道,“净是些虚伪的做派。”
“可是庙里的老和尚不都说,天上的神仙个个都是慈悲之人吗?”阿牛又问道。
大圣瞧了他一眼,“都是骗人的。”

2
第二日阿牛没有来,第三日依旧没有来,一连数月,阿牛都没有来,大圣每日都望着阿牛往常来的那条道,后来终于忍不住,唤来土地,欲让他去打探消息时,阿牛却又来了。
只是这次阿牛的脸上没有了笑容,小脸皱巴巴的,不高兴极了,大圣佯装不经意的询问,“这些时日为何没来?”
阿牛哇的一声哭出来,吓得大圣赶紧捂住了耳朵,“你不来便不来吧,哭什么!”
“娘亲不要我了!”阿牛摸着眼泪继续嚎啕大哭。
半晌想起大圣有通天的本事,便问他,“大圣,娘亲死后会去哪儿?会成为天上的神仙吗?”
大圣未作思考便回道,“会投胎转世,再也识不得你。”
阿牛哭得更大声了,“你说天上的神仙那么坏,要是对娘亲不好怎么办!”
受不了阿牛的哭闹,大圣忙说,“那是我骗你的,天上的神仙个个都是菩萨心肠,会对你娘亲好的。”
于是阿牛止住眼泪,抽噎道,“那大圣你给我讲讲当年大闹天宫的事吧。”
于是大圣将他如何去往天宫,如何威风凛凛,又是如何被神仙戏耍的事都讲了出来,阿牛渐渐停了哭声,听得津津有味,待大圣讲完他才问道,“花果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?”
“你不是喜欢天宫的事吗?怎的又问起花果山来?”大圣反问。
阿牛嗫喏道,“因为大圣说起花果山时很是得意,可提及天宫却只有厌恶,”阿牛笑道,“我想知道大圣喜欢的地方会是什么样!”
“那地方有我许多猴子猴孙,有漫山遍野的果树,还有漂亮的水帘洞……”
说着大圣偏过头沉默了下来,“罢了罢了,不提了。”
阿牛懂事的没有再问。
他们安静的呆在一块儿,土地过来的时候,阿牛问他,“土地爷爷,大圣何时才能被放出来呢?”
土地摇摇头,“再等几百年吧。”
“哦。”阿牛乖乖点头。

阿牛十七岁那年成了家,给大圣提了酒来,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,所以他已不会再同儿时那般滔滔不绝,而是多了些内敛和沉稳,他同大圣说,“我成亲了。”
这次是大圣问他,“成亲是什么?”
“就是有了自己要陪伴一生的人。”阿牛回。
其实大圣想问他,“我不能陪你一生吗?”但终究没有问出口,而是似懂非懂地回了句“哦。”
接着便再也无话可说。
自那后阿牛便每隔一月再来看望大圣,每次都会待到日落时分才同大圣道别,成熟后的阿牛越来越沉默寡言,也不再问大圣天宫上有什么,更不会问大圣何时才能出来。
那日阿牛又提了酒来,说是成亲那年埋下的桃花酿,已有十七个年头,趁着今日闺女结婚才挖了出来,拿了些过来给大圣尝尝味,酒过三巡时,阿牛落了泪,恍惚又成了当年那个稚童,抱着大圣的脑袋嚎啕大哭,他叫,“大圣,大圣,大圣……”
一声又一声,却是什么话都未说出来。
大圣轻声呵斥,“成何体统。”却也没有推开。
许是哭累了,阿牛竟趴在大圣身边睡着了,同当年一样,大神捏了个法术,将山风抵挡在外。
未想梦里阿牛呓语道,“大圣,我陪不了你太久了。”
大圣愣了许久。
待阿牛醒来的时候,大圣同他道,“往后你莫要再来了。”
阿牛盯着大圣瞧了许久,半晌回道,“好。”
于是阿牛再也没来了。

3
大圣唤来土地,“去山下给我讨些酒来,要桃花酿。”
土地买酒回来,坐到大圣身旁,“大圣,没了。”
大圣沉默许久,似叹息般轻声回道,“没了便没了吧。”
酒大口大口灌下肚,却是如何也醉不了,于是转念拔了根猴毛,幻出阿牛儿时的模样,看他在面前哈哈大笑,一挥手,又幻作了阿牛长大后的模样,大圣看得入迷,就连坛中酒没了也未察觉,依旧维持着喝酒的动作。
土地安静地坐在一旁,将一切尽收眼底。
正当土地愣神时,大圣出声了,“俺老孙的花果山如何了?”
土地没敢如实告诉他,那些被从生死簿上除名的猴子猴孙们,早已经被天雷罚得苦不堪言,昔日风景秀丽的花果山如今早已成了人间炼狱,于是沉思片刻才回道,“等你出来后自己去看看不是更好?”
“早知人的生命脆弱短暂,不想竟会如此短暂。”大圣没头没脑地感叹道。
自那后大圣时常会望着那条通往山下的路,偶尔会问土地,“从前我是如何度过的?”顿了顿,笑道,“俺老孙竟会觉得这剩下的四百年有些过于漫长。”
土地有些惊讶,“大圣,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。”
哪不一样,土地虽未说明,大圣自己却清楚,所以他选择了沉默,再次让自己沉睡过去。
又是一百年过去了,有多事的稚童拿了木棍戳他,大圣猛地睁开眼,赤红色的眼里是惊喜和期盼,将那稚童吓退了数步,才吞吞吐吐地说道,“原来是活的。”
大圣嗤了一声,发现来人正是转世投胎的阿牛,可大圣不懂,为何阿牛还会找到自己?按理他应忘却前尘才对。
“你为何被压在山下?”稚童问道。
大圣反问,“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“我叫阿牛。”稚童回道。
仿佛时间又倒流了般,大圣愣了愣,才回道,“因为我犯了错。”
“那你疼不疼?”阿牛轻声问。
这回大圣倒不知如何作答了,疼却也不疼,就是太过寂寞了。
阿牛说,“你别怕,我会救你出来的。”
“你当如何救我?”大圣问他。
他说,“我不知道。”
大圣盯着他,想笑他不知天高地厚,最后却什么都没说,只道了句“傻子。”
大圣问他,“你就不怕我是坏人?”
阿牛挺了挺胸膛,“虽不知为何,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。”
大圣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,满腔柔情竟快要溢出眼眶,“陪我说会儿话吧。”
同从前一样,阿牛依旧每天都来找大圣,有时带些桃来,有时采些花来,天气好时还会找来纸鸢放给大圣看,大圣说,“这算什么,俺老孙一个筋斗云,不知比这高多少。”
阿牛满眼放光地望着大圣,于是大圣咳了一声,笑道,“等俺老孙出去后带你去天上腾云驾雾。”
于是阿牛笑开了花。
很快便到了阿牛娶亲的年纪,大圣问他,“是不是要成亲了?”
阿牛摇摇头,“我不成亲,我想陪着大圣。”
可终究由不得阿牛,他仍是被父亲绑着成了亲,等他再来找大圣的时候,依旧提了酒来,脸上再无笑意,同前世一模一样,大圣没等他说话便开口了,“成亲了吧?”
阿牛点了点头。
大圣难得安慰道,“这是件好事。”
一切仿佛又按照原来的轨道进行着,大圣又一次同阿牛告别了。
百年后,再次迎来稚嫩的阿牛,于是大圣终于察觉出异样,找来土地问他,“为何会这样?”
土地说,“这孩子去了阎王殿时,求阎王救大圣,因着生死簿的事阎王对大圣本就十分怨恨,怎会善待于他?”
所以阎王告诉阿牛,你只要能让那猴子因你伤心难过,我便答应你。
可阿牛每次轮回都会忘记阎王的话,只记得来找大圣,如此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前世的事,自己隐约会有记忆,却总记不起,每一世都是相同的人生,如同无止境的惩罚。

4
当阿牛又一次找来的时候,大圣阻隔了那条山路,将阿牛拦在山外,如何都进不来,于是大圣终于再也未见过阿牛,可大圣不知道,他见不到阿牛,阿牛却一直在找他,苦苦找了一辈子无果,终是客死他乡。
土地没有告诉大圣,阿牛又一次入了轮回,这一次,再也没能转世投胎。
而大圣早已沉入新一轮的睡梦里,将一切尽数遗忘,包括那个一次又一次叫他大圣,将他戳醒的阿牛。
平凡人的一生,于大圣来说无足轻重,偶尔想起,也不会再刻意打听。
终于,大圣也学会了忍让,学会了逃避,当他等来那个从东土大唐而来的和尚时,他早已忘了,曾经说过,要带一个叫阿牛的孩子腾云驾雾,去看花果山水帘洞,那个孩子,终究还是被他遗忘了。
倒是后来大圣陪那和尚西天取经结束,被封为斗战胜佛后,土地去凡间吃酒,遇到了一个写书成痴的人,彼时他正苦苦思考着要如何写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,于是土地将他叫到身旁,给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,那故事里有九九八十一难,有妖魔鬼怪,还有天上救苦救难的神仙,独独没有叫阿牛的凡人。
后来凡人闭门写书,用一辈子写了部传世的佳作,取名《西游记》。
在他的书里,大圣桀骜不驯,不畏神佛,却真正心怀大义。
谁也不知道,有个叫阿牛的孩子,曾经用几世寻找着他的孙大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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