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有风

你也不必喜欢我。

桃枝


文|山间有风

1
我第一次见到沈怀安的时候,他坐在学堂里,同教书先生学那些我听不明白的之乎者也,那时我还是窗边一株不起眼的幼苗,尚且弱小的我禁不住风吹日晒,眼看着即将一命呜呼时,沈怀安给我浇了水,还给我搭了一个十分简陋,却也能勉强抵挡些酷暑的小帐篷。
那日他盘腿坐在我身旁,同我小声抱怨夫子的死板,以及家里父亲的严厉,他说他长大想当将军,可父亲说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。
他小小年纪,心中却有着远大的抱负,甚至立志将来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,定要让那些侵犯边关的蛮人闻风丧胆。
他每日都背着夫子,在我身旁偷偷看那些兵书,同我讲那些我尚且无法理解的谋略,他眉飞色舞,手舞足蹈,红扑扑的小脸蛋可爱极了,我每日最开心的时候,便是他来的时候。
相比同龄人,他显得成熟许多,所以平日里不大乐意与那些孩子为伍,因此显得有些孤僻。
那些人不知道,他一点也不孤僻,他只是太聪明了,而聪明的人,总是寂寞的。
当他再长大一点的时候,学堂里的先生已经无法再教授他什么了,于是那天他带了铁锹,同先生将我要走,移植到了他家的小院子里。
我才知晓,他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县令,平日总将自己的满腹学识藏得严严实实。
沈怀安十五岁那年,他爹给他定了一门亲事,被他拒绝了。他直言这一生他要娶的,定是自己真心实意所爱的女子,否则便终身不娶。
气得他爹打了他二十大板,不曾想,他竟因此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。

我在院子里越长越高,当我的年轮增长到十五圈的时候,沈怀安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,马上绑了一顶大红花,他坐在马背上骄傲地同他爹炫耀——他考取了状元。
那年他二十三岁。
他爹不似旁人那般高兴,甚至时常在四下无人时重重叹息,我能感觉到他的焦虑,却不晓得为何。
沈淮安的生母劝他爹,“孩子考取功名不是好事吗?你作甚愁眉不展?”
只见他爹摇摇头,“伴君如伴虎,你生的娃你还不了解他的性子?”说罢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。
是了,沈怀安空有为国尽忠的热血和聪明的头脑,却是个倔强的性子,也不懂得人情世故,大多时候还骄傲自负。
所以他为官后的那几年,过得并不痛快。
而我依旧在院长里努力生长着。
当我第一次开花时,沈怀安捧着我的花朵,沉默了许久,才幽幽道,“桃花啊桃花,你开得这样鲜艳,定会惹得旁人嫉妒吧?”
他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,甚至有些超出年龄的衰老。
那段时日他常坐在院子里瞧我,一瞧便是一上午,有次起风时,他喃喃道,“你会不会有难过的时候?你应该不懂吧?”他摇摇头像在嘲笑自己的痴傻,“我真是疯了,竟对着一株桃树说话。”
我想告诉他我懂,可我修为太过浅薄,尚不能言语。
不久后,一道圣旨传下来,命他迎娶公主,择日完婚。
于是他成了当朝驸马,再不能入朝为官。
他的满腔抱负无处施展,还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。
未过几年,他便因为心中郁结撒手人寰。
我在院子里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,眼见着朝代更迭,府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。
终于,我修得人形,感谢了土地公公多年来的庇护,而后离开了这里。

2
我在人间四处游走,寻找着转世后的沈怀安,我一路向着北方而去,终在边疆找到了他。
这一世,他如愿成为了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,常年驻守在此地,保护着这一方百姓。
我找到他的时候,他身旁已经有了一位女子,那女子正是上一世的公主,不同的是,这一世,他们很相爱。
我去月老庙里问了月老,他说公主和沈怀安有三世情缘。我问月老,“那我和他呢?”
月老抚了抚花白的胡须,“你同他没有缘分。”
“骗人!他明明救了我,我喜欢他!怎就没有缘分了?”我不信。
月老叹了口气,“这不过是他的举手之劳,而你过于执念罢了。”
我怎么可能会相信呢?自然不会相信。
于是我将月老庙里的供桌砸了个稀巴烂,然后转身离开,不顾身后还在循循劝导的月老。
伪装成军师的模样,我投奔了沈怀安,在他身边给他出谋划策,陪他上阵杀敌。
我常在夜里研究那些以往我绝不愿多看一眼的兵书,将他守卫的这片土地熟记在心,那些地图上哪里适合设埋伏,哪里十分凶险,我都一清二楚。
渐渐那些从前我听不懂的排兵布阵,而今也运用的十分熟稔。
可我依旧输了。
我不是输给了别人,而是输给了沈怀安。
那夜我们坐在城楼上,远处黄沙漫漫,天上的星星布满了夜空,我们手里拿着酒坛子,谁都没说话。
直到坛子里再倒不出酒来,沈怀安终于开口了,他说,“桃枝,你走吧。”
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,反问他,“走去哪?”
他说,“去哪都好,别再回到边关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他盯着我,良久笑了起来,他的眼睛里藏了这夜色里的点点荧光,“因为我家夫人不开心了。”
“就因为这样?”
“就因为这样。”
我翻身跳下城墙,他伸手拉住了我,我抬头望他,“即便这样你也要赶我走?”
他使劲将我往上拽,“别让我为难。”
闻言我轻声笑起来,他总是能一句话就将我击溃。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回到城墙上,再次同他面对面站着。
我盯着他的脸瞧了许久,久到天上的星星被乌云层层遮住,久到两旁的战士换了一拨又一拨,我终于笑起来,“你就不觉得我很熟悉吗?”
他说,“我一直觉得我们似曾相识,但终究晚了一步。”
“若我说我比你家夫人更早遇见你呢?”我不死心。
他只道,“我爱她。”
眼泪应声落地,我伸手拂去,笑着问他,“若有来生,你会娶我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连骗我都不愿意。
于是我只能同他道,“那我走了。”
他没有留我。
他不会留我。

3
我知道沈怀安为什么要赶我走,因为他知道我是妖怪了。
前些时日,沈怀安中了埋伏,一支军队进去,只有我和他活下来了,那时我只当他昏迷了,便施展妖术将敌军逼退,因为妖力消耗过多,我化成原形,在那片满是尸体的战场上开了一树桃花,立在沈怀安身旁为他遮挡着火辣的日头。
沈怀安便是那时醒来的,他叫我的名字,“桃枝?”
我抖落一树桃花,算作应答他的呼唤。
他同我在这满是尸体的黄沙上等了许久,直到公主领来援兵,我才勉强幻作人形,搀扶着沈怀安一同回了城里。
沈怀安昏迷了三天三夜,而我隔日恢复元气后便已醒转。
我守在他的身边,看公主一勺一勺喂他汤药,心中嫉妒却又明白我没有资格嫉妒。
那时公主问我,“桃枝,你是何时遇见他的?”
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,我只好回答,“在你们认识之前。”
她呵道,“胡说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我并不认识你!”
“你走吧。”她说。
那时我还不死心,固执道,“等他醒来,除非他亲口对我说,否则我是不会走的。”
于是我再也没去看沈怀安,因为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。
我知道他一旦醒来,定会将我赶走,不只是因为我是妖怪,还因为我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公主。
熟记地图的我,向来最懂如何规避陷阱,而那天,本应是我和公主一路,沈怀安从另一路包抄,所以我一时糊涂,动了杀机,故意将军队往敌方陷阱引。
而今想来,沈怀安定是早已看破,却依旧想看看我是否会悔悟,见直到出发我都没有更改计划,便临时同公主换了线路,由他同我一路。
而那时我再想更改已是来不及。
他用性命赌我的悔悟,他赌输了,所以我必须离开。
可我并不后悔,若再来一次,我依旧会借此机会除掉公主。
我等了这几百年,并不是为了看他同别人举案齐眉。
当我踏进月老庙时,月老正坐在神位上怜悯地望着我,“放下吧。”
我不听,“大不了再等他来世,我等得起。”
月老重重叹了口气,“执迷不悟。”
“你若把他们的红线剪断会如何?”我突然将念头动到月老身上。
他气得胡子翻飞,将我扫出庙子,我不依,又飞了回来,求他把红线剪断。
月老说,“每一根红线对应的人只有一个,强行断开后,便再也无法同其他红线连接,你愿意看到他下一世孤独终老?”
我说,“我愿意。”
至少好过他同别人白头到老。
于是月老将红线交于我,我亲手将那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线剪断了。

4
没有了三世情缘的沈怀安和公主没能相遇。
所以当我又一次找到转世后的沈怀安时,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,我心中十分高兴。
遂幻出一面铜镜仔细梳理,确定自己没有不妥处后,才敢站在一旁,摆出自认为最优雅端庄的笑容,看着他从远处缓缓朝我走来。
未待他行至跟前,我便已经看到了他光秃秃的脑袋,心中霎时悲痛不已,却不能表露。
直到沈怀安走到我跟前,我才伸手拦住他的去路,颤声问他,“曾经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,但那个人如今已有了新的归宿。”顿了顿,我抬眸笑问,“他不记得我了,你说,我还要继续等吗?”
只见沈怀安双手合十,劝慰道,“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,施主何不放下往事,成全自己,也成全他人呢?”
“可我偏就见不得他好,当如何?”我恨恨道。
说完我便仔细瞧着沈怀安,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,蓦地染了怜悯,随后以普度众生的腔调同我讲道,“那施主应当过得十分痛苦吧?”
“我只想求一个结果。”我问,“当真就是错的吗?”
沈怀安双手合十朝我作揖,同我念了句“阿弥陀佛。”接着又以一贯怜悯的语气说道,“施主可曾想过,或许你所求的本就没有结果?而你执意如此,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。”
一口血堵在喉咙处,让我十分难过。
沉默许久,我只得放下拦住沈怀安的手,侧身让他离去,眼见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,我终于落下泪来,一步一步朝着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天上忽的下起雨来,我也顾不得施法避雨,生生受着雨水的冲刷。
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月老庙里,月老问我,“如何?”
“他身边即便没有人,我也得不到他。”我扯开嘴角笑起来,“原来这个人真的不属于我。”
待平复心情后,我求月老将红线再度连上。
月老问我,“如今便能看着他同别人白头到老了?”
我点头如捣蒜。
眼泪模糊了视线,心里想的全是沈怀安无欲无求的脸,可月老同我说,“晚了。”
于是我只能躲在暗处,看沈怀安逐渐老去,看他每日同那些新来的小沙弥讲解佛法,有时我会偷偷变出一支桃花放在他必经的路上,每每他都会拾起来插在花瓶里。
后来他老的胡须花白,走路都开始蹒跚,再无法随意弯腰拾取地上的桃花,我便将桃花放在窗台上,他也从不怀疑,为何桃花一年四季都有。
他圆寂的那晚,我隐身站在他床边,听那些和尚给他吟诵超度的经文,我偷偷吻了他满是褶皱的额头,然后离开了那座寺庙。
此后我在凡尘独过了数千年,再未去找过沈怀安。
直到数千年后我又一次花期到来,一位身穿五彩纱裙的仙女从天而降落在我身边,她说,“桃枝,你的劫数已经度完了,同我回天上吧。”
一瞬间,那些被尘封许久的前尘往事都涌回脑海,本应感到痛苦的我,却只觉得一切不过尔尔,这数千年的游荡,终还是令我彻底放下了。
我重归仙位,司掌凡间桃花开落,极少踏出宫殿,倒是有一日,牡丹前来唤我,说是在凡间历劫的太子回来了,问我可要前去看看?我刚要拒绝,牡丹仙子便说道,“太子殿下指明要桃花。”
每当有神仙归位时,我们百花殿的仙子都要送一些新鲜的花枝过去,以示庆贺,只是这一次,那太子指明了要桃花,想来应是喜爱桃花之人,我也不好推辞。
于是领命送了桃花过去,却不想,那太子的模样,竟像极了沈怀安。
他将桃花接过,同我道谢,而后转身离去。
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纯粹的仙威压得我连呼吸都不敢太重,直到他走后我才稍稍舒缓了一些,却又因为他的容貌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,而后急忙跑去找了牡丹仙子,我问她,“你早就晓得了?”
牡丹仙子点点头,“桃枝,那年是你自己求司命让你下凡渡劫的,你忘了吗?”
我这才想起,原来我同沈怀安那短短的缘分,都是我在司命那求了许久才求来的。
自此我更加不敢随意踏出百花殿,因为我害怕再遇见那个人,徒增不该有的痴念。

(本文首发葫芦世界,未经允许不可擅自转载。)

评论(5)

热度(5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