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有风

你也不必喜欢我。

裁决者:好人阿贵


文|山间有风

当清脆的风铃声响起的时候,我知道,新的亡灵到了,我需要再次解剖他的大脑,甄别他一生的善恶。
这次送来的尸体大约五十来岁,皮肤黝黑,不修边幅,左眼还失明了。
我划开他的大脑,他睁开眼睛直直望着我,我问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说,“阿贵。”
我将他大脑里的记忆取出,照例放进一旁的透明容器里,不一会儿便有五颜六色的斑点投到半空,我等了许久,也不见黑色出来,这让我有些微的惊讶,因为这样纯净的灵魂,实在有些少见。
大约几秒钟,阿贵的一生便在半空中浮现出来——
阿贵出生在一个边陲小镇,那里山好水好,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。加之阿贵家里长期经商,在当地有些小钱,所以阿贵的童年几乎是无忧无虑的,直到阿贵24岁那年,父母出海时发生事故,将阿贵独自留在人间。
逐渐熟悉生意后,阿贵娶了一个妻子,那妻子是邻居介绍的,阿贵为表示感谢,送了邻居几千块钱,邻居十分高兴,逢人便说阿贵出手阔绰,于是不少人来找阿贵借钱,起初是真的有急事,借钱时还十分不好意思,表示一定会还,但阿贵老实,每次借出去后就不好意思找人还回来,日子久了那些人便干脆不还了。
每次阿贵一提还钱的事,那些人就会说阿贵小气,家里那么多钱还要和他们这些穷人计较。久而久之阿贵便越发不好意思提还钱的事了。
阿贵同妻子结婚三年,待妻子十分温柔,但妻子却各种挑剔他,觉得他生得丑陋,不懂浪漫,所以在结婚第四年的时候同人跑了,跑的时候还卷走了他几乎一大半财产。
这事在当地十分出名,人们纷纷安慰阿贵,说他的妻子会遭报应,但阿贵知道,背地里,他们其实都在嘲笑自己。
那日阿贵下班回家稍微晚了点,经过一条巷子时,听见有人在喊救命,于是阿贵冲上去一看,两个大汉正在欺负一个姑娘,阿贵不敢多想,愣生生冲上去同人打起来,歹徒看他只有一个人,将他一顿胖揍,下手一次比一次重,阿贵渐渐觉得自己眼睛有些看不清,有热流从里面流出来,他虚弱地说,“别打了,我好像看不见了。”
歹徒竟真的停了手,蹲下身才看到,不知何时,将阿贵的左眼打伤了,他们想跑的时候,阿贵拉住他们,将身上的钱递了过去,“我身上的钱都给你们,不要再做犯法的事了。”
歹徒面面相觑,觉得他是个傻子,拿了钱便走了。
被吓坏了的姑娘这才反应过来,上前将阿贵扶起,去了医院,医生给他止血后,告诉他伤得太重,治不好了。
于是,阿贵左眼失明了。
人们听见这事后都说阿贵脑子不好使,活该被人打瞎,因为他们觉得阿贵是多管闲事。
但他们当着阿贵的面时,却都夸他勇敢、正义,因为他们需要阿贵这棵摇钱树。
有妇人抱着三月大的孩子跑来找阿贵,说孩子生病了,需要一大笔医药费,她让阿贵借钱,阿贵面露难色,这笔钱不是小数目,若是救了,公司就得破产。
妇人见阿贵不肯,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,“你怎么这么狠心啊,你那么有钱,借一点怎么了?都说你菩萨心肠,你就不能行行好吗?”
人群围着阿贵,纷纷指责阿贵见死不救,阿贵无奈,只得借了,这一借,阿贵便破产了。
先前救下的姑娘来找阿贵时,阿贵正躲在屋里生闷气,觉得自己没用,守护不好父母留给他的东西,他将自己藏在家里,谁都不肯见,但姑娘十分执着,每天都来,于是阿贵终于打开房门,将她让进屋里。
姑娘安慰他,“不就是破产吗?人生还长着呢,大不了从头再来。”
姑娘叫佳佳,面容姣好,性情温和,她将阿贵的家收拾的干干净净,还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,饭桌上,阿贵问她,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
佳佳说,“因为你是个好人。”
“难道不是傻子吗?”阿贵反问。
“那些说你的人才是,你不是。”佳佳盯着阿贵的眼睛,郑重地说道。
于是阿贵笑起来,“谢谢。”
佳佳陪着阿贵重新振作,并且帮着阿贵管理公司,那些阿贵无法拒绝的事,佳佳都帮他拒绝了,渐渐公司重新有了起色,日子也逐渐开始回到正轨。
正当阿贵决定向佳佳求婚时,消失了五年的妻子却回来了,并且带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回来,坚称孩子是阿贵的。
阿贵矢口否认,妻子却咄咄逼人,在阿贵公司门口大骂阿贵抛弃妻子,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,还背着自己找别的女人。
所谓别的女人,自然是指佳佳。
阿贵才突然想起,在法律上,他和妻子还没有离婚。
所以当佳佳前来质问阿贵时,阿贵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。
佳佳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,骄傲的她狠狠甩了阿贵一个耳光,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阿贵的生活。
一面是情感上受挫,一面是妻子的百般纠缠,还有人群莫须有的指责声,阿贵觉得自己活得很累,明明当年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却没有人站在他这边。
那些阿贵曾经帮助过的人,全都在看阿贵笑话。
因为他们后来找阿贵借钱时,都被佳佳回绝了,这些人怀恨在心,又怎么肯帮他呢?他们巴不得看阿贵穷困潦倒。
妻子搬回公寓那天,牵着四岁的孩子,教他叫阿贵爸爸,孩子却说,“这个人这么丑,怎么可能是爸爸呢?爸爸明明……”
妻子一把捂住孩子的嘴,讪讪地对阿贵笑了笑,阿贵倒不是那么在意。
他和妻子分房睡,偶尔给她点零花钱,妻子起先觉得有愧于他,不好意思说什么,但一连几个月都是这般,便有些压不住怒气了。
那晚阿贵回到家,妻子同他大吵了一架,要求阿贵同她离婚,还要分一半的财产给她。
阿贵善良,可阿贵不是真傻,他提出要带孩子去做DNA,妻子自然不肯,于是争吵得越发厉害,正吵得天翻地覆时,阿贵突然倒在地上。
检查结果出来了,是脑癌。
妻子不在身边,所以这个结果只有阿贵自己知道。
他提前出了院,平静的同妻子商量离婚的事,妻子坚持索要一半的财产,阿贵不肯,两人再次不欢而散。
夜里阿贵躺在床上,突然想起佳佳,于是怎么都睡不着,干脆起身穿好衣服,带着钥匙出门了。
夜里的街道依旧如白日一般热闹,阿贵经过那条他曾救过佳佳的小巷时,发现那里开了一家馄饨店,昏黄的灯光将原本的黑暗尽数驱除,阿贵坐到小贩支起的桌子旁,叫了二两馄饨,老板将馄饨端出来时,阿贵才发现,这人竟是那日抢劫的人!显然,那人也认出了阿贵。
他激动地握住阿贵的手,“恩人,可算见到你了。”
原来那日他和弟弟之所以抢劫,是因为家里的妻子生了重病,他实在找不到比这来钱更快的方式了。
那天之后他一直心惊胆战,害怕有警察来找自己,但他等了一年又一年,始终没有警察找上门,他才终于放下心,寻思着在这小巷开家馄饨店,也算报答当年阿贵的善良,还可以给那些走夜路的人带去一点安全感。
阿贵吃着碗里的馄饨,心中一阵暖意划过,临走时将身上不多的现金尽数给了他,他如何都不肯收,阿贵却执意如此,“我得了脑癌,能活的日子不多了,等我死了,你来看看我就成。”
那人落下泪来,“这不公平。”
阿贵知道他在说什么,可命运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,好人短命,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阿贵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妻子却还在谋划着他的家产,阿贵只觉可笑。
近来阿贵常常梦见佳佳,醒来时枕头总是湿漉漉的,他尝试去找过佳佳,全都一无所获,于是便放弃了,因为他近日越发疲惫,常常会昏迷许久。
妻子却未曾有一丝察觉,只当阿贵是上了年纪,身子不中用了,每日依旧带着孩子早出晚归。
阿贵知道她在干嘛。自妻子回来他便调查过了,妻子和情夫卷款私奔后,挥霍无度,才会回来找他,妄图再将他的财产私吞。
阿贵走的那天,天上晴空万里,连一点点云都看不见。
一连几日妻子都沉浸在阿贵去世的兴奋中,迫不及待将情夫领进家门,谋划着要去哪里旅游,不料却被找上门的慈善机构打破了所有幻想——
阿贵临死前将所有财产都捐给了慈善机构,未曾给妻子留下一丁点东西。
于是妻子和她的情夫被赶出公寓,一无所获。
小镇里的人们提起阿贵时,都说他是个不顾妻儿死活的奸诈小人,自私又小气,他们丝毫不记得阿贵曾经的帮助,只记得阿贵曾拒绝再度借钱给他们。
所以阿贵死后,来看望他的只有那个馄饨店的老板,和得知他的死讯匆匆赶来的佳佳。

我将他的记忆缝合进他的大脑,期间一直沉默着,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同他说什么,好半晌我才问他,“下辈子还会做好人吗?”
他瞪着眼睛,坚定地回道,“会。”
“值得么?”我又问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不值得,但可以做个真正的人。”
我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,顺便把他的左眼治好,并且给他换了张俊俏的脸庞,做完一切后,才将他的灵魂轻轻送进轮回道,我眼见着他又一次投在一个富贵人家,他嘹亮的啼哭声让身旁的年轻父母笑开了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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